彝族布摩(毕摩)与汉族儒家的比较研究
彝族的布摩,汉族的儒家,我以为,都是该民族最初的精神领袖。他们掌握文献、传承文化、规范行为、解释世界、探索意义、塑造灵魂,是该民族文化的源头,象征着知识的权力。
本文主要从彝族布摩(或作“毕摩”,正文统称“毕摩”)与汉族儒家在社会职业,作用地位,思想特质等三方面,进行比较。
一、 社会职业
彝族毕摩与汉族儒家都是(或者曾经是)文化的传承人、礼仪的司祭者。
彝族毕摩:
“毕摩,是彝族世袭的祭司和巫师,只限于男子才能担任,一般是家传并经学习而成的。因地方和方言不同等原因,也有称‘白马’、‘觋巴’、‘拜马’、‘阿毕’、‘西波’等。毕摩在彝语中有‘教师’的含义。因为他们掌握文化知识、精通用彝文书写的经典,并熟知关于天文历法、谱牍、伦理、史诗、传说、神话故事的典籍,因此,毕摩不仅是彝族社会中从事宗教活动的人神间的沟通者,而且还是这一社会中掌握知识的人。”1
汉族儒家:
也有“老师”的意思,如郑玄《周礼·天官·冢宰》注:“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贾公彦疏:“儒,掌养国子以道德,故云‘以道得民’;民亦谓学子也”2。
另外,他们也曾是早期的祭司,马王堆出土的帛书记述孔子语:“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胡适也说:“儒是殷民族的礼教的教士,他们在很困难的政治状态之下,继续保存着殷民族的宗教典礼,继续穿戴着殷人的衣冠。他们是殷人的教士,在六七百年中渐渐变成了绝大多数人民的教师。……儒是一个古宗教的教师,治丧相礼之外,他们还要做其他的宗教职务。”徐中舒先生更从古文字记载中加以证实: “儒专门给奴隶主贵族祭祖、事神、办丧事、当司仪,从甲骨所载的子儒之事来看,儒这种行业在殷商时就有了。”3
二、作用地位
人类早期,沟通神人的仪式、典礼等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对后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按一定秩序,将千万人团结如一的功能,影响了后代的政治;行为规范的功能,产生出法律;蕴含的平等团结、为氏族大公无私的精神,塑造了道德伦理;某些形式在失去其神秘性后,演化出岁时年节、人生礼俗;审美娱乐的功能,产生出歌舞史诗等等。于是,主持这些仪式典礼的祭司,也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同样对后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这批人至少具有以下作用和地位:
1.熟悉礼仪掌规范,传承文字而博学
彝族毕摩:
“先为哎哺氏的毕摩…….吐姆伟毕摩在上,为天定秩序;……署娄斗毕摩在下,理地上秩序。……有毕摩就有文字,有毕摩就有书,有毕摩就有文,有毕摩就有史。……毕摩创制文史。”
“ 一代布波焚俄,二代俄俄乌,三代乌阿那。乌阿那时,儿子不继承父业,布波父母做毕摩也感到惊慌和害怕,说要像飞鸟一样上天去。制作了竹根做笔,写下上千类知识和无数见闻,天君的奢苦博(知识山),地王的洪切侯(见识海),就是布波焚俄的住地,这也就是六祖的知识发源地和见识发源地。” ……三十章经文也传给了新毕摩。又传了三样本领:第一样本领,能使毕摩知天文气象,辨识地理,能辨史事;第二样本领,能使树林不枯,山头落洞,平地生禾苗;第三样本领,有人生病,毕摩能治疾病。……人们求毕摩叙谱、设神座…….来祈求福禄昌盛。
……在宫廷之中毕摩陪伴君臣,在祭祀时毕摩陪伴毕摩神,在丧场内外毕摩陪伴孝子。
赢吉沽、阴娄斗两位毕摩兴起酒礼、茶礼和牺牲礼仪;恒始楚、投乍姆两位毕摩开拓出田地;硕革沽、勒娄斗两位毕摩种五谷,制衣服;叟于尼、里启能两毕摩著书立说;尼吉沽、能几戈两位毕摩调解诉讼;楚雅图、堵阿厄两位毕摩兴起以牲作礼物。布波的十子是天地十类毕摩之祖。在麻列俄嘎,不管有没有盔甲,有没有矛戟,兵强还是兵弱,马瘦还是马壮,都凭毕摩的贤文、凭毕摩的尊口;在列米妥冲,家道的昌盛要靠毕摩,家规要由毕摩定,家庭的福禄兴旺要由毕摩分,家运的旺盛要由毕摩维护,叙家谱要由毕摩定。6
汉族儒家:
熟悉礼仪。“章学诚……说:‘孔子之大,学周礼一言可以蔽其全体’。的确是周公而非孔子,将从远古到殷商的原始礼仪加以大规模的整理、改造和规范化。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变革。王国维《殷周制度论》中的观点是值得重视的。孔子一再强调自己是‘述而不作’、‘吾从周’、‘梦见周公’……,其意确乎是要维护周公的这一套。‘觚不觚,觚哉,觚哉’;‘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是孔子对礼仪形式(“仪”)的维护。”‘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等等,则是孔子对建立在习惯法(“信”)基础上的‘礼治’内容的维护”。
“天久不雨,国君也得请教于儒者。这可见当时的儒者是各种方面的教师与顾问。丧礼是他们的专门,乐舞是他们的长技,教学是他们的职业,而乡人打鬼,国君求雨,他们也都有事,一一他们真得要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了。……“论语》记达巷党人称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孔子对他的弟子说:‘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论语》又记:‘太宰问于子贡日:“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8
2.是该群体的精神领袖
彝族毕摩:
“毕摩的根由是:在麻列俄嘎为天作战,为地办事的时候,战争之事要用毕摩;在列米妥冲,农牧祭祀要用毕摩。天地之间的毕摩是尊贵的。”9
“因为布摩是彝书的主要创作者,借助文字这种资源将自己神圣化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这些带着神话色彩的描述依然折射出布摩在现实生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他们跻身君长国的统治阶层,为国君、大臣乃至一般百姓叙谱、占卜、祭祀一一在传统的彝族社会中,这些全是至关重要的大事,而各个阶层的人们亦承认布摩渊博的学识以及沟通三界四极的能力。
“从某种角度上看,布摩的神圣形象与显赫地位源于彝族社会对文字、知识的神秘化与崇拜。在彝语中,知识、写作,其实是两个词:知识和智慧,在黔西北娄素濮的观念中,知识产生于神圣的哎哺时代,‘源于宇宙发展时’,其中娄师颖、郎多脑这两位亦人亦神的圣哲起了重大作用。……
“对知识的崇敬与尊重在礼仪活动中同样有所体现。许多彝文专家如王继超先生等多次向我提及彝族的知识神一一即知识智慧之神,也称书神。世袭布摩王子国先生称,每年除夕都要祭书神,其仪式是宰一只红公鸡,用鸡冠上的毛抹鸡血在书上。同举行其他祭祀活动一样,祭书神时要“打醋堂”一一在妇女都没有去过的干净地方,捡三或六或九块石头,烧红后用清洁的水来淋,以表洁净。除每年祭书外,平时还禁止妇女碰书,不用的书要放在楼上,注意保持洁净,否则不利。布摩断代(因为无子,或儿子悟性不够,或一代比一代的知识差等原因而导致断代)后,留下的书不准卖,不准送,而是要转给其他人祭拜,或放在岩洞里。
“这种知识神崇拜其实亦是一种对文字及其载体一一书本的崇拜。我访问过的普通彝民都表示,布摩念经时,他们根本听不懂,但他有书,因此相信他有“根据”。有些人师从布摩,因为种种原因,布摩没有送书给他或让他抄书,其地位就比有书的布摩低了一大截,人们只会请他做些小事,大事绝不请他。因为没有书就没有根据。”10
汉族儒家:
“在人类所知的范围里本来可以根据所知的性质分成两类,一是知道事物是怎样的,一是知道应当怎样去处理事物。前者是自然知识,后者是规范知识。《论语》里所申述的知识属于规范知识。……在人类生活中,我们并不是为生火而生火的。生火是为了要达到另外的目的:煮饭、取暖、照明、敬神一一于是发生了另外一套问题:为了某种用处应当在什么时候、地点、场合,由谁去生怎么样的火?生火在这里已不是一件孤立的活动,而是整个社会制度中的一部分。在和生活的关联上,生火的活动附着了价值观念,有着应当不应当的问题。这是孔子的礼。……决定“应当这样不那样”的是我在本文里所说的规范知识,和技术所根据的自然知识性质上是不同的。
“……为了保障社会共同生活的人大家的利益,不得不对于不遵守规范的人加以制裁,使“应当这样,,成为“不敢不这样”。制裁作用需要威权的支持。威权的来源是社会共同的意志,可是社会上所有的人不能大家参加制裁的工作,所以得把威权授予若干人物去代理大家执行这任务。这种人是相当于上节里所提到的知者。
“在一个变动很少的社会中,从实际经验里累积得来的规范时常是社会共同生活有效的指导。规范对于社会生活的功效不但是它存在的理由,也是受到社会威权支持的理由。社会威权的另一面就是人民的悦服。悦服的原因是在从此可以获得生活上的满足。社会结构不变动,规范成了传统,以往的成效是规范取信于人的凭借。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子日:‘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他认为他所做到的不过是把传统说说罢了,传统是古时传下来的规范,周公是传统中创立这些规范的人物。……《论语》里充满着闻、问这一类直接口头交谈的方式。孔子自己是“不耻下问”,“入太庙,每事问”。到现在学术和“学问”还是相通的,在那里文字显然并不占重要的地位。
“文献却不是大家可以得到的,文字也不是大家都识的。规范、传统、文字结合了之后,社会上才有知道标准规范知识的特殊人物,称之为君子、为士,为读书人,为知识分子都可以。11
三、思想特质
1.注重道德
彝族毕摩:
因为作用重要,具有崇高的地位,所以受人尊重,也相对重视自身修养和提倡道德伦理。“毕摩与彝族人民的生活发生着多方面的联系,举凡生死婚嫁、吉凶祸福、年节集会都少不了毕摩作法,这样,毕摩受到人们的尊重,享有一定的威望。”12
“王子国先生称,布摩、幕史的所有儿子都可以参加学习,但要用下列标准进行检测,遴选一个合格的传人:1.洁净清白。不侮辱文字,讲究个人卫生,这是洁净之意。清白指品德,踩到虫虫蚂蚁都是过失,要念解冤经解冤。只有走天地人道之路,保持自身的根本,才能通到天乐之处。2.温柔忍耐。脾气暴躁的儿子不能传给他某些书,如使法的书。3.孝顺善忠。这是对父母和君主的基本准则。”
《彝族源流·贤人四十七》说:“笃米的子孙为人在世,常居安思危,行事想得长远,钻研知识,深知家道艰辛,害怕祸患。头上是朗朗青天,为人在世,第一是要聪慧,第二要有理想,第三才是言谈。……天下的好愿望有三桩,第一是行善积德给亲人而无诉讼,第二是刀枪入库,第三是马放南山。”14
汉族儒家:
李泽厚先生以中华文化“巫史传统”的视角,解释儒家经典《论语》中“为政以德”:“究竟什么是德?就社会说,我以为,大概是指博施恩惠、团结群体的氏族体制规则;就个人说,我以为,本源大概是远古巫师首领所具有的超自然的神秘魔法力量。这两者以后都转换为儒家所解释提倡的首领、君主应具备的人格道德,并强调以此力量来引导、支配、制约、规范,即领导氏族成员们的行为和生活。”15于是,儒家学说中的核心内容就是道德伦理哲学。
2.提倡团结
人类是群居动物,种群之间的团结,是其生存的基础。在传统社会里,划清族内族外,再保持族内的团结如一,才能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得以生存。
彝族毕摩:
其《彝族源流·贤人四十七》称:凡人,长“到三十三岁,追求武勇,练习本领与才能…….爬上高处祭各辈祖先,安根固基,讲究秩序礼仪,以求兴旺昌达。一旦有灾祸,与亲戚结为队伍,如今族人叙谱祭祖,共同对付敌人。”16
汉族儒家:
把家庭之间的“亲子之情”作为全社会人与人团结的基础。‘‘把‘人’或‘仁’的根‘本’建立在日常生活即与家庭成员的情感关系之上。……从所谓‘三年之丧’,到孟子和王船山所说‘人禽之别’,首先强调的正是这样一种‘家庭’中子女对于父母的感情的自觉培育,以此作为‘人性’的本相、秩序的来源和社会的基础;把‘家庭价值’置放在人性情感的层次,来作为教育的根本内容。”17
3.维护等级
动物世界等级是普遍的,形成“动物间的秩序”;进入人类世界,也是有等级的,形成“人间秩序”。动物秩序往往是靠强力来奠定的,人类的则往往依强力、知识、性别、年龄等来奠定。年龄秩序,来自“原始年龄等级制”,即按人的年纪大小决定其在群体中的责任、义务、受尊重程度的大小。这种情况,在世界各地的不少初民中存在:非洲的埃塞俄比亚、乌干达,台湾的原驻民高山族等,从中国少数民族习俗中,能看到这种制度的普遍性:侗族、满族、哈尼族、赫哲族等在祭祖时,都严格按照年龄、辈分依次参与其间。
彝族毕摩:
彝族传统社会是一个等级明晰的社会,统治阶层依次分为君、臣、毕摩三类人。《彝族源流·座次论》说,正是毕摩帮助人们找到了自己的阶级“座位”:“天毕摩奢武图,地毕摩署洪,持松杖、桃杵,撵银乌、金牛,扛铜圈、铁国,清理天地间的社论,修补天地的漏洞,清理君王的神座。……君王也有了神座,君王的基业广阔而兴旺。在大地四方的中央左为君座,右为臣座,顶为毕摩座,周围是民众座,中间是男女座。坐有座位,不要坐错座位,不能找错等级,找准等级后就找到了根。死者有座位,活人才顺利。有根作依靠才安宁。”18
汉族儒家:
《礼记·曲礼》说:“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又说:“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李泽厚引郭沫若:“大概礼之起于祀神,故其字后来从示,其后扩展而为对人,更其后扩展而为吉、凶、军、宾、嘉各种仪制,”而后论:“可见,所谓‘周礼’,其特征确是将以祭神(祖先)为核心的原始礼仪,加以改造制作,予以系统化、扩展化,成为一整套习惯统治法规(“仪制”)。以血缘父家长制为基础(亲亲)的等级制度是这套法规的骨脊。分封、世袭、井田、守法等政治经济体制则是它的延伸扩展。而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也正是由原始礼仪巫术活动的组织者领导者(所谓巫、尹、史)演化而来的‘礼仪’的专职监督保存者。”19
从以上社会职业、作用地位、思想特质三者的比较,或许能通过彝族毕摩更好地认识汉族早期儒家思想;也能通过儒家思想源头的分析,更好地认识彝族毕摩重要的历史地位和作用。一个民族,如果丧失了文化的源头,便丧失了精神的归依,所有的文化现象,便只是一堆没有灵魂的碎片——毕摩与儒的重要性就在这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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