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文古籍《指路经》研究
王继超
一、彝族《指路经》
《指路经》是彝族丧祭活动里必须使用的重要经书,它的使用,标志着在崇祖的程序里,亡者的三个灵魂的归宿都得到安置。《指路经》还不能随便使用,是必须经过《献酒》、《献水》、《献茶》、《献饭》、《献牲》、《求助神力》、《献药》、《洁净》、《大型解冤》、《斗勾魂鬼》、《镇压勾魂鬼》、《治星宿》、《消除死灾》等程序后,才可能给亡者诵读的。
所谓《指路经》,顾名思义,就是指引路线的经书,为死者灵魂指引道路,指引亡灵沿着祖宗的迁徙路线,路线的终点是归宿。这个归宿,既非通往“西方极乐世界”的佛路,也非通往“上帝殿堂”的天路,更非通向丰都城的鬼路,而是通入祖宗故居的“翁靡”,即通往“五地之路”。“五”是五行中土的数字,五行序数为金一、木二、水三、火四、土五。在方位上,金代表西,木代表东、水代表北、火代表南,土代表中央。五为土,为中央之数,它是远古彝族先民以自己居住地为天地间的中心这一观念的反映。
“指”即“指导”、“开导”,“路”即“归祖之路”,《指路经》就是指导灵魂回归祖界所历的路程的经书。在彝族原始的宗教观念中,“人死留三魂,禹额守墓地,洪斗归翁靡(祖界),诺色在祠堂”,亡灵回归“翁靡”(祖界)的路,高山峻岭难跋涉,重重关隘,条条河流阻道,在武雅惹舍、哈雅若舍、古楚叟惹的这些原始森林里,山上老虎咆哮,豹子吼叫,路旁站满野狗,道上布满毒虫,处处险象环生。在今天看来,这种描写荒诞不经,然而在古代,云南东部或北部一带的原始森林里确当如此。其反映了古代迁徙线沿途的地理概貌。一路走,一路看,一程一站,从亡人住地顺利回到祖先居地。之所以要“原路”回归祖界,目标明确和路线指认,强调着“血缘关系和地缘关系”。透过丧葬气氛的悲郁,布摩诵经的抑扬顿挫,跟着亡灵走,就走出了一条彝族祖先的历史之路,布摩每念诵一次《指路经》,就开启了一段历史记忆。正是这种历史记忆的“重复”与“诠释”,使得彝族的历史传统不断的延续,在“六祖分支”后,彝族先民经过风风雨雨,自强不息,由小而大,发展成枝叶茂盛,伸向四面八方,迁徙各地漂流他乡而顽强生存的各支系,死后在魂归故里时走到一起,从而得了团聚。
……
《指路经》是影响广泛、流传久远而具有独特风格的彝族宗教典籍,已经出版的《指路经》有: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出版,果吉·宁哈和岭福祥主编《彝文〈指路经〉译集》,包括云贵川三省18家支的《指路经》;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彝族指路丛书》贵州卷一,包括贵州毕节地区5县(市)的7篇《指路经》;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的《乌蒙彝族指路书》(分《乌蒙卷》、《芒布卷》);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的《指路经》(第一集),包括罗平、武定等6县(市)的6篇《指路经》。这并不是《指路经》的全部,在彝族繁衍迁徙的悠久历史中,形成了若干支系,而每一个支系都有自己的《指路经》。
二、《指路经·芒布卷》[1]
遍地拓基业,扩展到四野。若不经指引,逝者定无奈,唯恐不在理,因孤陋寡闻,故开导九句。地位尊贵,去世了的人,两耳要静听,两眼要看清。犹山后溪水,要好生听着。你在人世间,曾经立门户,也曾经为人。人生三依靠,年幼的时候,靠父母抚养;老年的时候,靠子女赡养;去世的时候,靠毕摩指路。从住的家中,飞快地出门,见到丧祭场,在此莫打马,恐你马走远,魂马慢些骑[2],有奴别使唤,恐你奴逃走,和气领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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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翁靡额古,君长归左位,臣子归右位,毕摩归首位,民众归下位,青年居周围。你莫归错位,你莫入错列。孙归宿于祖,子归宿于父,媳归宿于婆,寻得了归宿,寻得了位置。青天明朗朗,你得以挨近,天上有贵根,你讨得富贵;大地松常青,在你咫尺间,地上生富根,你讨得富贵。翁靡松挺直,在你的左右,你有求必应,随时都受益。人死留三魂,禹额守墓地[51],洪斗归翁靡[52],诺色在祠堂[53],就是这样的。在德晋大城[54],留有盐文化,尚有人研究;在能沽大城[55],织绸人虽死,留下绸文化。在待吐博略,什勺氏丧祭,丧祭兴指路;在尼米举勾,尼能氏丧祭,丧祭兴指路;在赖吐珠舍,举偶氏丧祭;丧祭兴指路,在卓雅纪堵,六祖作丧祭,丧祭兴指路,指路的毕摩命长。为尊的死者,指你到那里,不送到那里。指路的毕摩命长,我的命也长;指路的毕摩高寿,我也得高寿。今朝的指路毕摩,指你上了路,快去求见君,快去求见臣,去求见毕摩。严肃诵经文,清清楚楚的,行彝家礼仪,享受猪羊牲。贤文诵到此,华章到此终。
三、《彝族指路经·宣威卷》
经历的事多,就获得经验,以死者为尊。去世了的你,常言说的是,人生三依靠。一是出生后,靠父母抚养;二是到老年,靠子女赡养;三是去世后,由合约毕[56]指路。去世了的你,在人世间时,所好非寻常,建堂皇住房,爱白色“翁车”[57]、两头饰浮雕。今天这日子,如春天的鸟,所好者得到,不好也得到。如同慧丰满,不可急匆匆。急了能得到,不急能得到。犹如那鹞鹰、徐缓缓而行;犹道旁白石,要仔细听着,已为你指路。野兽慢洋洋,野兽急匆匆。狐狸慢洋洋,飞禽慢洋洋。飞禽急匆匆。云雀慢洋洋。云雀急匆匆,树木慢洋洋,榛子慢洋洋。树木急匆匆,榛子急匆匆。慢洋洋的人,即是青年人。急匆匆的人,也是青年人。果真会如此。两耳的聪敏,在深山林野,虎豹耳灵敏。犹鸭池中凫,认真地听着。两眼的敏锐,在天际云端,鹤鹃眼敏锐。你眼睛敏锐,犹女子手中丝线,要仔细观看。在温馨家中,明亮的大堂,由子女料理,穿戴很讲究,尤显得体面。在温馨家中,由家族出手,把翁车修建,举隆重丧礼,诗文与美酒,同现于“翁车”。
……
在吉朵打姆,太阳女,月亮郎一对,捣药声嘣嘣,喂药气腾腾,在路边候着。你作为亡灵,动手牵青线,牵红线交叉,求太阳药吃,求月亮药饮。筋断药来续,筋脉服用药。骨碎药来拼,肉破服用药。这类死亡者,施此法为妙。真是这样的。快迈开脚步,快歇快起身,快如鹰展翅。至吉朵打姆,见尼娄法苦[105]。在尼娄法苦,是君长死了,跟着耀日去,归于赤叩位[106];是臣子死了,跟着皓月去,归于毕额毕德位[107];是毕摩死了,跟北极星去,归于实楚乍姆位[108];是民众死了,跟着云霞去,归于沽祖边[109],归于能祖边,君位在高处,臣位在左边,毕摩列中间,奴位在边沿,男女分层次,归于青幽幽,归于红彤彤。去世了的你,男性祖位边,女性祖位边,找到了归宿,找到了位置。毕摩的神位不高,到了翁靡才显高。依靠此三类:青风见赤鹞,青翅杜鹃三,三类做依靠;作为毕摩神,盼望此一番,也唯此一番。在夏季三月,青草与赤水,以它作依靠,作为毕摩神,盼望此一番,也唯此一番。辗转反顾,却居高临下,盼望此一番,也唯此一番。毕摩的神位不高,到了翁靡就显高。只指你到此,心意犹未尽,作毕摩的长命,作毕摩的高寿,做得透彻了!
《指路经》的地名一般有四十余到六十余个,彝族《指路经·芒布卷》在威宁到周边的赫章乃至整个黔西北与毗连的云南省昭通、曲靖等市都有代表性和可比性,在大方、毕节、黔西、金沙、织金、纳雍的各种抄本中,地点所不同的是还没指到威宁上帝庙山的那些部分,它和所有赫章抄本基本是一致的,威宁县东部抄本的地名和这个本差不多,所不同的只是起点到威宁的部分,威宁县西部抄本的地名才一两个,即到了威宁县城一带。贵州省毕节地区和六盘水市和云南省昭通、曲靖市一带的《指路经》可归纳为《乌蒙山彝族指路》,路线都是以居住地作起点出发,到威宁草海集中,此后经威宁西凉山、哈喇河、牛栏江、云南省的会泽、沾益、曲靖、旬甸、嵩明、陆良、昆明、玉溪、楚雄、弥渡、祥云、大理等,大都一样,以大方、威宁抄本为典型;也有少部分抄本对大理与苍山的记录较模糊,如所选译抄本。
……
《指路经》是将亡魂一站一站地细致地从其生前的居住点指到祖先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而在《撮泰吉》分布区域周边曾经存在的一种叫做《笃艾诃》[110]的原始宗教活动则要从祖域的“翁靡”经点苍山沿《指路经》的路线把某一位祖先的灵魂请回来,附在一两位处女身上,把他或他们的要求,或子孙受挫折的原因说出来后,又沿《指路经》的路线把所请来的这位祖先的灵魂指回去。
注释:
[1] 《指路经·芒布卷》系根据云南省镇雄县中屯乡七星村毕摩后裔赵毕摩的家传缮本整理翻译。
[2] 魂马:备给亡灵骑的马。虽然必须备一匹真马用,但主要还是象征意义。
[3] 吐始楚:人名,出自笃氏家族,其谱系为蠹笃雅吐——吐始楚——实始姆——独姆哺——哺雅确——确恒舍——奢雅舍——舍雅啥——啥雅武——武雅僰,计以10代下传。始楚与乍姆一道,亦是毕摩神位,也代指毕摩。据《毕嘎苏》、《彝族源流》等载:米靡时期,布僰毕摩流派有十大弟子,以始楚与乍姆两位为最高成就者。始楚以“天、白、濮”(一种祀祖习俗)为标志或为号,兴起土葬,并同乍姆一道,制订“埋(土葬)的不能烧,烧(火葬)的不能埋”的章法。乍姆以“地、黑、诺”(另一种祀祖习俗)为标志或为号,兴起了火葬。彝族古代土葬之俗由吐实楚兴起,火葬之俗由那乍姆兴起。故彝族的丧葬习俗不唯火葬一种。唐代(南诏)以后,乍姆文化流派在彝族中占了主导地位,古人皆从之。外族人不明其究,误认为彝族一律实行火葬,并录入文献中。樊卓氏《蛮书》中,概念已模糊,樊氏虽然说“乌蛮火葬、白蛮土葬”,但他也误认为“白蛮土葬”是依“汉法为墓”。宋元后的汉文献的记录大多只有火葬这种习俗,且认为只习这种葬俗,以致讹传千百年。
……
[110] 《笃艾诃》为彝语“ɖu33ŋe33xɯ55”的音译,“ɖu33”音“笃”,义或理解为祖,有人亦以“笃”近“蜂”的彝音,仪词中有“蜂子阿二姐”句而俗称这种有巫术性质的活动为《请蜂子神》。“ŋe33”,音“艾”或“尼”,是巫的意思;“xɯ55”音“诃”,是引导的意思。这种活动曾经流行的地区有威宁县板底乡的雄英村乌洛一带,威宁县东风镇的拱桥村的七组,赫章县财神镇的马鞍村瓦寡一带,毕节市大屯乡的三官村一带,大方县的白纳、瓢井等乡镇的彝族村寨。在威宁县板底乡的雄英村乌洛一带的做法是,找两位未成年的女孩志愿者,给她们以奇特的装束,坐在准备好的木马或板凳上,再给她们举行洁净仪式,由主持者诵词引所请的祖先或其他亡灵附在她们身上,为验证是否灵验,要给借身的女孩熏或灌辣椒水等,的确不被呛着者,才认可有死人灵魂或神灵已附她们身上,让借身的女孩说上一通后,将所请的亡灵及时地按《指路经》的路线指送回去。
本文来源于阿洛兴德著《彝学纵横》,贵州民族出版社2014年5月1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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